我遇到她的时候,正值青春年华。那时候我父母生意出了问题,不得已,把我扔到了外婆老家。芝山风水秀丽,表姐说和我说闲话时告诉我,芝秀多出美人,我妈年轻时追她的人排到了十里八外的乡镇。
外婆家的院子还有小时候给表哥做的木头秋千。
我喜欢芝秀,但也不喜欢这里。
偏跛的地方多少带点重男轻女,外婆生了四个孩子,第四个是我表舅。
我转校到芝山高中时是高二,本来正是学习重要的时候,突然换了环境让我适应不来,坐在门口的秋千上发呆的时候,我看到了她。
她长的确实好看。
芝秀养人,她皮肤白净,讲话也细声细气,一双眼睛温柔似秋水,牵着老黄牛缓缓从我家门口的斜坡走过,灰扑扑的麻布衣裤也遮掩不住她的清丽。
然后我就发现她和我在一个班里。
有很多人和她讲话,但她只是恬静的坐在那,时不时笑着回应一两句。
她在哪,哪里就是一幅画。
十六七岁的女孩多爱美,但我从未见过她穿过裙子,戴过手饰,连发圈都是普普通通的黑色发绳。
不像我五彩斑斓的电话线圈,还挂着迷你玩偶。
我的视野逐渐被她侵占,她总是笑着,眼里含着温柔,讲话也温柔,嘴角带着笑,轻轻的喊人“琳琅,你的作业。”
“啊,哦,化学是吗,给你。”我收起发呆盯着她的眼神,带点被抓包的羞颌。
我想看她生气的模样。
我总觉得她不够灵动,总笑着虽然好看,但是没什么情味。
躺在外婆月季园的摇椅上午睡时,我做了一个梦,梦到我在她的怀里,脸颊贴着她胸前的柔软,环着她的腰肢入睡,她轻轻的捏着我的鼻尖玩。
梦醒的时候我仿佛还能闻到她身上的味道,像山泉水一样清冽,但没有什么味道。
我开始接近她。
我会在她收作业时候和她说一两句闲话,然后在下课时,跑操时,体育课,能和她碰到的一切时机,说一两句“你今天差点迟到诶”
“还有多久放学啊”
“体育老师烦死了”
“你今天的衬衫好好看”
她也会回应我的话
“早上起晚了”
“快啦,还有两节课就放学啦”
“要是实在不舒服就和老师请假吧”
我夸她时,她面色红润,嘴角不是那温温柔柔的笑意,是带着真正开心的笑容。
她就那样睁着眼睛看着我。
我觉得我的脸颊好像有点烫。
我们熟络起来了。
她实在漂亮,我格外喜欢打扮她,我们身高体型相似,我的衣服她都可以穿。我给她穿上我的白色连衣裙,戴上去年母亲送我的珍珠发箍,还有之前买的带铃铛的小银镯。
她好美。
我牵着她在外婆的月季园看花,微风拂过,裙袂飘飘,我觉得她是我的小仙子。
傍晚回家,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穿着我送她的裙子回家,小银镯也被她摘了下来。
我质问她为什么不可以,她又开始那样柔柔的笑,她不回答我的话。
可我知道为什么,因为她叫招娣。
女孩子招娣时不能穿裙子,这是小地方的习俗,害怕弟弟发现家里有个姐姐,就不肯投胎。
没道理。
小地方的习俗都没道理。
我想带她离开。
我让妈妈帮我找了一些一二线城市大学的资料,然后每天都跟着她回家,要她和我一起学习,拉着她看那些资料,我想和她上同一所大学。
很快就到了暑假。村子里的大学生们都放假回了家,多了几些个人,这一片也热闹起来了。
她的哥哥也回来了。
我很奇怪,她都有哥哥了,为什么还要招娣?
我偷偷跟外婆打听她家,外婆不跟我说,我又悄悄问了邻居婶婶,婶婶告诉我,她妈妈年轻时嫁了个烂人,受不了那男人,于是离婚了,改嫁到她爹这,她爹的前一任妻子是个心气高的,看不起她爹是个打工的,就扔下儿子离了婚走了。婶婶跟我说,估摸是她妈觉得前妻有个儿子,那自己肚子不能不争气,也想生个儿子出来,于是给她起了招娣的名。
多可怕,小地方的迷信行为。
可能因为是一个爹,她哥哥长的和她很相似,只不过她哥哥不爱笑。
还是我的招娣笑起来温温柔柔的样子最可人。
过了暑假就高三了,学习也紧促了起来,我缠着问她要和我去哪里上大学,她不说话。
不说就不说,反正学习不能给我落下了,一定要考高一点,然后和我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读书。
高考的志愿表我粘着她和我写了一样的,三个学校,都是同一个地方,从一本院校到三本院校,这样即使我们不在同一个学校也在同一个城市。我很开心。
高考前一天,我把那个小银镯给她戴手上,看着她的粉唇,吞了口口水。
我告诉她要好好考,必须好好考。然后我就被父亲接回城里了。
我的学籍一直在新城的学校,所以我考试也得在新城那里考。父亲怕生意的问题影响到朋友同学对我的态度,于是让我去外婆那读书,但是不转学籍,他觉得那儿人纯朴,能包容我的臭脾气。
我哪有什么臭脾气,我最多就是娇气了点。
考完试我和父母呆了一星期,就撒娇要去外婆那,妈妈嫌我呆外婆那时间太长了都没和她多待几天,就带着我去海边度假。
度假回来后我第一时间去找她,我想问她被哪所学校录取了,有没有和我是同一所学校,可是我找不到她了,她搬家了。
她搬家了。
我问外婆,我之前玩的要好的那女孩搬去哪了,外婆不知道,我又问邻居婶婶,婶婶也不知道,只说是突然就搬走了,我找村里能说的上话的同学朋友叔叔姨娘全问了一遍,没人有她家里的联系方式。
我后悔没在送她镯子时把我的手机也送给她。
我开始在大学里疯玩,父亲的事业困难期已经过去了,我混迹在那座城市的每个校园关系网里,我四处寻找她的身影,打听同一年的新生里有没有她。
可我没能找到她。
直到我工作了,碰到了一个眼熟的人,他说他叫冯皓然。
我那时已经不再热衷寻找她,我把她当做我生命途径最美的景色,冯皓然的出现又让我记起了她,尤其是冯皓然有时嘴角带着的笑意。
我和冯皓然熟络了起来。
时不时谈天说地,又或者一起喝个酒。冯皓然搂着醉醺醺的我回他家时,我瞟到了电视柜上的照片。
我看到了她。
我瞬间清醒过来,一把推开冯皓然,跑到电视柜前看那张照片。
是她,照片里的人是她。
我嚎啕大哭。
我找了她好几年。
我终于知道冯皓然为什么那么熟悉,冯皓然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,我高中时见过,怪不得那么熟。
冯皓然看着我蹲坐在地上哭的崩溃,拍了拍我的后背问我怎么了。
我问冯皓然“招娣呢,冯招娣呢?她在哪?”
我有好多话想问,可我现在只想见冯招娣。
冯皓然告诉我,招娣走了。
走了,没了,不在了。
我不可能再见到我的招娣了。
我在他们家属于招娣的小箱子里看到了那个小银镯子。还有一本笔记本。
原来我的招娣是不可能上大学的,因为她妈妈要把钱留给那个没影的弟弟。
原来我的招娣也喜欢我,招娣觉得我是她的红月季。
她说她喜欢我抱着她撒娇,喜欢我总是弯着笑眼和她讲话,喜欢我在她脸颊偷偷的亲吻。
我向冯皓然要走了那个镯子和笔记本。然后离开了那座城市。
招娣的父亲本来在外打工,但是却迷恋上了彩票,甚至贷款赌博,把房子抵押出去了,他们一家人去了外省打工,招娣在上班路上不小心出了车祸。
没救过来。
没救过来。
我把那本笔记本翻看了一遍又一遍,招娣在最后一页写满了琳琅,说我是她漂亮的红月季,是她想好好照顾的美丽月季花。
我又开始混迹在酒吧里,戴着那枚镯子。偶尔带着那本笔记本旅游,去看看我没和招娣看过的这个世界。
我庆幸我有一对理解我的父母,他们并不逼迫我结婚,让我能轻松点陪着招娣。
招娣去世后没有下葬,就在一个小小的白瓷罐子里睡觉,我向冯皓然带走了招娣,回到了芝秀。
躺在月季园的摇椅上,傍晚的风拂过,我好像又闻到了清冽的山泉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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