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疑问浮了上来:有什么是我所该做的?有什么事是我能给外界看,以及自然能给界内,甚至于自己看的呢?
这并非只是理想性的问题,而是实际层面的问题,更精细一些来谈,这还是个体在欲望或欲望在个体里存在方式的问题。因为首先,不实践欲望似乎不是个好主意。如薛西弗斯这般在永恒不灭且无以挣脱的轮回惩罚下,是不会想过要消除惩罚本身的,列在他眼前的就两样:为之痛苦或接受苦难。我们也无非是这两样,并且无论选择何者,都不会改变现实处境的本身。
既然处境不会改变,欲望不会消散,此刻要紧的除了我们怎样看待自己的欲望,还有我们该在这欲望底下怎样过活,怎样让人晓得自己的欲望。
关于「欲望」的表达——我就直说了吧——写作是我仅有的,并且是有稍微过得去的能耐。不过其中多半带有些不得已而为之的缘故,因为我确没有找到除此之外更适宜的方法。
像创作这样极为个人的事,能在保有安全距离的情景里避免过多刺激,可以美化现实,亦可遮掩伤疤,纵使没有特别的思想得要传达,单论创作本身便能予人欣喜。
我常感到自己的精神活在世俗之外的地方,可旁人也未必轻松,为了平庸小事的争吵,为了自由的争论,为了经济的争辩,为了关系的责任,及其余为了得到的,为了得不到的痛苦……大约生活多是这样苦闷,但偶一为之的同理与善意却极易使人安慰。
可偶尔,至少在过去,我也还会为之茫然,怀疑表达的需要是一种源于虚荣的爱好。由于原先淤积的情绪与思考使我烦闷,极欲排解的同时,却常在落笔后感到空虚,因喜悦在发完文章便即刻消散,也因文字环绕在空荡的版面上没有听见什么回响。就像我们被从虚空中被抛入到世上,起初因不甘寂寞就闹腾一阵,也许结交了好友与爱人,最后却发现只要没人倾听,或你停止了呼吸,这世界就要如你来时那样将你给遗忘。
想到这,我突然觉得沉默更叫人充实,为了避免徒劳的虚耗,还是不说为好,自己也有些不愿发出哪怕是只字片语了;可要不了多久,又有东西在我胸口敲打,爱意与愤恨要从喉中呕出似的,我发现那带有与虚荣无关的痛楚,使我不得不回过身去注视它。
而它在寂寞中显出一片宁静,告诉我在这世界已经无人能对我进行干涉了,因为谁也不在乎的你俨然就是自由,且若没人指使、怂恿、旁观却使你仍然躁动,这若不是你的本心、你的欲望的话,又是什么呢?
这样一想意外给了我安抚,假使在圈外没有容身的处所,在圈子也没有躲藏的地方,可还有自己,自己本身也是容身之处;于是,我的荒芜像富饶一样存在,我的空虚像充实一样安稳。我终究是写了下来,我终于还是走了下去。给外界,给界内,给自己。
即便徒劳仍是我们的终点,处境依旧没有丝毫改变。
我们正同清楚晓得自己的演员身份,却仍在每一出剧目里忽视这些对角色设定的质疑,聚精会神地依照与人共谋的剧情来演出。纵使观众根本对你不屑一顾还要你认清事实去看医生,譬如BDSM里所特别被人为建构的,被外界认为「不是真的」的关系,以及我们所真实拥有却被建议抹杀的欲望。
是的。欲望也许是真的,不过这又意味着什么呢?
一个事实是,我们都曾经验过这样的情境:当我们将目光移开网络,把脚步移到聚会活动的室外,会立刻体验到熟悉的空虚感,心跳为之静止,现实如此苍白,好像自己逃了好远,最后却仍躲不过回家。
方才的喜悦如同游戏结束,早在开始时便注定了这样烟消云散的结果。即便今天亲吻过的嘴角,在明天依旧残留着它的温度。主人隔天一早仍得继续工作以领取微薄的薪资,回到家还得看家人脸色;而sub也知道当自己被公司主管斥责时,没办法得到dom的救助。
那些不能浮上台面的关系和将来,难道只是虚妄吗。但,虽然这些幻梦般的经历如此轻易结束,我却深知唯有借着这些才得以使我们继续生存。因为现实如此苍白,而欲望又是那样真切。有许多人毕生都在寻求重复经验这样的过程,那么结束后的虚无也就恰恰证明了它的真实,并且与生活紧密相连,不可分割。
何况,虽然它无法拯救你内心真实存在的匮乏与过去的自己,但它本身至少不会令你感到痛苦,使你痛苦的永远都是无法接纳的他人以及你自己。你为自己彻底投入角色而陷入癫狂,深刻体会到活着的实感,却也为舞台暂时落幕而黯然神伤。
每一位入戏太深的演员都是活在彼岸的群众。说不好是真的还是假的,因为生活是依据个人信念来进行的过程。是的,正像我们入圈以后便听闻过每个人有自己的BDSM,谁又能定义真假的边界,dom的权责是由sub所赋予,那神祇的存在不也是由信徒所撑起,道德的制约难道不也是多数人的共识吗?
像我这样想的人还有许多。他们以不同形式使我忘却其实这个集体在社会被孤立的事实。原来我们都是在人潮中走散,费了好多心力才走到了这里。即便彼此在聚会时毫无互动,甚至在网上不曾对谈,可若非这些因某种悲剧性的偏爱而聚在此处的他们,我恐怕难以在产生自觉后支撑这么长的时间。他们多半也与我在类似的温暖氛围里,感到一种在现世难以获得的宁静与安闲,大家对此都心照不宣,不言而喻的默契里有甜美,也有悲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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